梦幻仍在他的思想中向前延伸。这已不是他的想象力所能塑造出的具象情节和鲜活场面,而是井水的力量在引导他继续展现。它诱惑着他再往前迈一步,不要只是做些表面皮毛上的小修补,而是直接去拥抱更深层、更直接、更野蛮的渴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抹平记忆中每一处最微小的裂痕与瑕疵。如果早在童年时代,他拥有的是一对善于经营小家庭的父母,个性敦厚,收入中等,做着与世无争或受人尊重的工作……那将会完全把他变成另一种人,也许连名字都不一样,因此它也根本谈不上是重生,而是他的死亡和别人的诞生——当他这样想时,眼前浮现过无数重细碎的回忆,那是他从未经历却已经体验的无数重人生;他的手脚好似抻面团般随意地伸长缩短,覆盖其上的皮肤也时而娇嫩,时而衰老;他于内心最深处的全部遗憾被如山呼海啸般的幸福填满,不留任何一点空白。这已不是任何人能在哪怕最小概率的现实中能够拥有的连贯而圆满人生,富翁、贫儿、天才、痴呆……这是所有人类之幸福的万全集合,从人的一生中只取其一瞬,于其瞬间又只取最极致的喜悦,琼浆玉露唯饮其心,天上蟠桃仅尝其尖……他没有过完任何一种完整的人生,只是一味地浅尝辄止,如同最奢靡挥霍的国王在裂帛听音;他紧紧闭着眼睛,喉中却发出痛苦地喊叫,祈求能回到那绝望的长夜之中。
在这一切的故事里,他已不复存在。在母亲怀中沉睡时他留恋不舍,而稍一饥渴哭喊便立刻撒手离开;山盟海誓的瞬间怀以纯粹的真诚,热情淡褪的瞬间他又抽身而去;于功业上他登峰造极,而后的庸庸衰落却唯恐避之不及。每一个为弥补遗憾而跳过的选择,每一次不忍终结而对连贯性的破坏,最终使得他只拥有无数个破碎的瞬间;他没有过完任何一次像样的人生,没有任何可以言说的自我,像只花园里的蠕虫般啃食了万千叶心,却迟迟得不到羽化,只留下遍地被蛀食而凋败的花草,被他取走的部分过去曾如金玉珠玑,汇聚于他手中时却化为毫无价值的沙砾。
于是他开始祈求结束,让诞生与发展不再无意义地堆砌,而是继之以损毁和虚无。正因他没有能力将这一切连贯地铺展开来,将那体验脚踏实地地带到现世中来,所以他不得不将之毁去。唯有毁去那幻梦中的一切,他的全部生命,他真实的、失败的、处处都是瑕玷的人生,以及由此人生所铸成的那个人——那个灵魂才终于得以成立。他不能够将之抹去,否则便无处立足,只是一团面目模糊、混迹在芸芸众生里的血肉骨皮。这是他的一生,他自己的而非众生的,其中全部的苦乐、全部的功过、全部的选择都只属于他。他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忘却,永远不会转世轮回,情愿就这样潦草地结束!
他流着泪醒来时箱子并没有从面前消失。这里头有技术性的原因,那就是核心启动器内部自带一个微型的灵场屏蔽装置,以保证遂穿功能在低功率阶段稳定地运行,并且可进行逆向关闭;除非操作员在整整十分钟内都没来得及对牵引井进行环境编译,开关本身是不会被井水泡坏的。不但核心没坏,箱子外表也毫无变化,因此他估计自己刚才其实只是不小心眨了一下眼睛——这一眨眼却让他恨透了人间全部的幸福!而这就是无远人建在家里开着玩的东西!
他眼中仍有梦醒时分的泪水,笑声却从喉咙里滚了出来。漰渀的蜂群在林影深处遥相呼应,他的脚边全是萌蘖的新芽,自坚硬的碎石地上钻探而出。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他半抬起左臂,让影子像盘蛇般从指尖探头。他看着它的样子,立刻想到了那个园中的怪物。只可惜他不能够像它折磨自己那样去折磨他的敌人。
“火……”他低声说。
其实并不一定要是火。可以是铁水、粉碎机、无底洞、核反应堆……任何在他的思想认知里能用于毁尸灭迹的东西。富有藏尸经验的人都知道,低于一千度的火难以将骨骼彻底灰化,但这无非是一种形式的寄托,正如把焚化纸钱当做是阴间快递。他相信高灵带会懂得他的。
一捧轻尘从菀结的树根间升腾起来。它漂浮的形体起初如雾如烟,璀错的色彩酷似油画家用急笔草涂的光影;随着他微带疑虑的一瞥,那原本如仙子火般轻灵飘逸的质地迅速地沉凝了,有些像漂浮瘴气的沼泽。它一度缤纷焯烁的色彩被夜幕夺去了鲜丽,只余下黄昏时的晦暗余色。但,它仍然是火,那毁灭性的热力噬卷过林地潮湿翠绿的地皮,所过处尽是焦土。
这就是我。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愿望。他把左手伸向火海上方,指挥脚边那些犹在战栗的影子探头出去,从末端吐出一星獠牙似的苍白,继而是整段白骨玉瓷般的剑身。你知道你不得不放手,他进一步逼迫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你自己选择的。将奇迹之门的钥匙投入炼狱,把一切虚假的幻想都拒于身后,你亲口许愿要这故事自此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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